「能够把武当派延续下去的,就只余下我跟你 。」姚莲舟说时没有瞄一眼巫纪洪,也就是从未把他考虑在内 。「而经过今天,我相信自己当领袖的才能并不如你 。为了武当,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。」
听了违句话,巫纪洪手心都冒出汗来 。原本因战败而生的沮丧,瞬间一 扫而空 。
终於来到这一天了!姚莲舟向商师兄臣服!
我这些年所干的一切,都有价值!
可是令巫纪洪大感意外的是:商承羽在听见姚选舟的投降之后,并没有露出预料中的狂喜神色 。
不止如此 。商承羽的脸是多么的平静 。就连刚才在双眼里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来 。
「可惜,太冲了。」
商承羽道句话,令巫纪洪一震 。姚莲舟也露出少见的愕然神情 。
「我年纪已经太大了 。」商承羽又说 。
姚莲舟皱眉 。他记忆中,商师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、八岁左右,以一个修为高深的武者而言,还没有到可以说「太大」的年龄 。
「我知道 。」商承羽看穿了姚莲舟在想甚么 。「可是我说的不是现在。 而是下一次还能够举兵的时候 。」
「可是明天……」
「你我都知道,明天胜利的把握有多大 。」商承羽苦笑。「我们都要开始思考下一步 。当然,以我俩的能耐,要逃出去,要活下来,还不是甚么难事;可是这次借助宁王的力量以失败告终,再创造下一次道様的机会,你觉得要花多少年?三年?五年?十年?」
「再过几年,商师兄你也不算老啊……」巫纪洪在旁插口说 。
商承羽拉紧身上的毛裘,抚模着领上的白毛 。在这盛夏的密闭营账中, 姚莲舟和巫纪洪背项都衣衫湿透,可是穿着毛裘的商承羽,额上却没有半点汗珠 。
「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。」商承羽轻轻合上眼说。「那些在囚禁日子里累积的伤病,我现在还能够压抑 。可是再过几年……随时就会全部发作出来。」
「这根本就说不准!」巫纪洪急说:「我会调制最好的丹药来医治师兄!我会供奉一百个、一千个人头给真界神灵,以保师见长命百岁!」他激烈地说,嘴角吐着沫,样貎带着昔日狂态,又回覆了从前波龙术王那疯一观的神情 。
但是商承羽揺揺头 。「我作的是称霸天下的王者之梦,没有比常人强韧的身体和魂魄,只靠吃药续命,又如何实现?」
他睁开眼睛,看着姚连舟说:「你不同 。你比我小七歳,而且看样子会比我活得长久许多 。」
今年姚连舟已经四十岁,又经过一场大劫,但他的面貌身体却仍维持在三十出头的模样 。远不知道只是武术修行的结果,、还是与他小时所服的奇药有关 。
姚莲舟无言看着师兄 。
商承羽仰头,视线似乎能穿透帐顶,观看即将入黑的天空 。
「跟随宁王造反,已是我实现梦想的最后机会了 。可是姚师弟你还有下次的希望 。明天若是战败,武当的来来,就在你身上 。
姚莲舟已经忘记了,上一次听见商承羽称呼他作「姚师弟」是在甚么时候 。他无法相信商承羽竟然会这様说 。
「不行!」巫纪洪惯怒得把大手掌搭在腰间剑柄,长腿瞬间从盘膝变成半跪,两颗好像快要跌出来的眼珠暴瞪着姚莲舟,似乎任何一刻都要朝他拔剑斩击 。
「是他!他不正正就是夺去你岁月和健康的仇人吗?师兄的梦若是真的没法再做下去,他正是罪魁!而你竟然还要将梦想寄托给他?」
姚莲舟垂下眼睛 。巫纪洪说得没错 。
「我对姚师弟的恨,半点没有消失 。」商承羽直视姚莲舟,双目再次透出鋭气 。 「但就算此刻把他头顾欣下,我失去的都不会回来,我期望的也不会重临 。而只有他一个人,能够将我的梦想延续下去 。」
他侧头瞧着巫纪洪,苦笑又说:「巫师弟,不好意思,刚刚重遇的那天, 我骗了你 。我曾经跟你说,武当在我心里已经不再重要 。可是那次我接过荆裂的强大刀招,被震得旧患发作,因而错过了诛杀『破门六剑』的机会之后, 我才发觉自己对於武当,仍有执着 。」
姚莲舟听见荆裂的名字,双眉耸动起来 。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商承羽说出那次伏击「破门六剑」失败的经过;而荆裂的刀招,必然就是今天他在湖上目暗的「浪花斩铁势」无疑 。
商承羽把视线转回来,看着姚莲舟 。
「因此,可以譲我寄托梦想的人,世上再没有第二个 。」
姚莲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。在他心里商承羽从来只是一个被私慾驱使的人,想不到原来竟有违様的胸怀 。
---而我们営初的差别,只是想走不同的路而已 。
「纪洪 。」商承羽招招手吩咐:「将你背上的东西交给他。」
巫纪洪那光滑的头壳上浮起了一条条筋脉,眼白充満血丝 。然而商承羽的说话,对他而言相当於神只的谕示 。他无言解开了胸前一紬结,将那个密封的竹筒卸下来,一强到姚莲舟前面 。
姚莲舟谨慎地捧着那个神秘竹简 。他见过巫一记洪在战场上一直带着它不离身,可以猜想内里收藏的东西有多重要,很可能是在危急时足以保命或扭转战局的物事;而姚莲舟亦深知,沉迷物移教秘法的巫纪洪十分精於用毒。他不禁猜想,竹筒里装着的就是某种剧毒武器 。
「没有毒的。」姚莲舟的姿态再一次被商承羽看穿。「这是我离开南昌出征之前,命令纪洪从宁王寝室偷取的束西 。」
「里面是一部宁王府在京师活动的账册。」巫纪洪解释说:「详列了这几年间宁王向朝廷重臣所赠的每一笔钱财宝物,各项贿金的流向,也有眉批记载这些大官为王府作了甚么疏通 。册组的名单当中,还包括好些品阶最高的权臣 。若是一一把他们査究下狱,嘿嘿……多大的朝廷都会变得空荡荡 。」
姚莲舟听了才明白,这部名册有多贵重 。宁王起兵造反,而这大批高官重臣曽收取宁王贿赂行事, 一个个皆犯了的弥天大罪,没有宽恕转园的余地 。此名单若公开来,朝廷将爆发一场地震。
「这东西也确实可以说是『毒』 。」商承羽说:「是足以动揺溶解朝廷根本的剧毒,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它,但在这种关头,带着这様的东西总是有利 。如今我把它交给你 。至於要如何充分利用,甚么时候需要用它,明日一战之后你再考虑吧 。」
姚连舟垂头瞧着手上的竹筒,良久无语 。
「怎么了?」商承羽牵起一边嘴角:「你还在想着刚才说过的事?这様的姚莲舟,我从来没有见过 。」
姚莲舟确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 。过去的他总是一往无前,那自信永不动揺,就连杀死师父公孙清,他亦没有后悔过,只知道是必要的一步 。
他同想:今日心里的疑惑,其实是从锡晓严离开的那天开始种下 。在武当山的时候,他从来没有强破任何一个弟子去做不愿意的事情;锡晓严的事,在他心里成了一根刺,因为他深知锡晓岩是被自己迫走的……
「你说自己没有领军才能吗?」商承羽揺揺头 。「不 。那跟才能无关 。 是你的心,还没有跟过去那个武当掌门决绝地告别 。」
姚莲舟听了这话,如遭电击。
「还记得你进宁王府那天,跟我说话的时候吗?」商承羽继续说:「我那时真的对你刮目相看,没料到你能够改变到那种地步 。但事实上你还没有完全舍弃过去的自己 。你确实下了很大的决心,要走这另一条『天下无敌』之路,但心一里深处,却还在记着从前公孙清灌输给你那种天下无敌 。」
姚莲舟想起今天在战场上,自己就是被荆裂的「浪花斩铁势」所吸引, 擅自指挥战船离阵而错成大错 。商承羽理应不知道此事,但却完全说中了他的困惑 。
「正因如此,你并没有真的把道场仗当作自已的战争 。你失败的根源是在这里 。」商承羽朝着姚莲舟举起两根手指 。「趁着今晩你就好好想想,到底自己是要当哪一个姚莲舟?是尽取天下权柄、建立[武当王朝]的那个王者姚莲舟?还是从前那个睥睨苍生、孤剑横行的独夫姚莲舟?如果是前者, 明日决战若宁王溃败,我商承羽就将余下的人生交给你;但如是选后者,你明天就把这部名册还给我 。」
得到商承羽点明自己心头困局,姚莲舟感觉原有那股郁闷一扫而空 。虽然还要抉择,但他至少知道了摆在面前的是甚么。
他与商承羽四目交投 。两个以「天下无敌」为志的武当武者,却因为眼前败局而前所未有地紧密连结起来 。
「好 。我会给你答案 。」
姚莲舟将竹筒抱在臂间,踏着比先前爽期得多的步伐,离开了管帐 。
一条小船在樵舍的宁王军营寨旁缓缓泊岸 。没有人留意到它,只因最后的战斗将临,岸上士卒都在忙着搬连、集结和点算各种军需物资,装上各种小船以运送往湖中的大战船,填补今天血战后的消耗 。
那条小船只乘着一个人,独自靠着手力不知从一哪里划来 。包里在他身上的火红披风虽已处处污损蒙尘,但仍让人一限看出就是宁王军精鋭武者「雷火队」的衣着,因此也没有任何士兵怀疑此人身份 。
岸边来往的除了搬送物资粮食的士兵之外,还有陆续登岸上来的伤兵 。 道些伤兵中受重创的少之又少,几乎全都能够自己行走,只受了割伤、挫伤或火烧等皮外轻伤,或是因为受烟燻而呼吸不畅 。今天番阳湖血战,宁王军仓惶逃脱,受伤稍重的将士都被遗弃了,能随船逃回来樵含的就只得轻伤者,他们被送到岸上营地治理休息,准备再投入明天的战斗—这场最后的生死对决, 一点战力都不可浪费。
那个自行划船而来的「雷火兵」,身上到处都里着布, 一边右臂垂挂在胸前,连脸孔也半掩在交缠的布条之下,只露出一双基目 。他缓缓地向着营地而行,自然地混进了那些伤兵里 。
「雷火兵」的身材不高却甚为壮硕,步履间有股无法隠藏的气势 。不过营地里人人皆知,「雷火队」本来就由武林好手组成,有这般的身姿气魄, 并不令人意外,只是他散发的气实在强烈,还是引得好些宁王兵注目—他们尤其奇怪,为何此人斜措着的长长兵器要用布囊掩蔽 。
「雷火兵」随同众伤兵鱼贯而行,进入寨门后就往疗伤的营地走过去 。 这时有一批士兵抬着干粮迎面而来,其中一人是不久前仍驻在九江的宁王占领军,与那「雷火兵」打了个照面, 一时觉得对方很眼熟,不禁多看几眼, 直至那「雷火兵」越过他而去 。
违时那士兵的记亿才从脑海浮出来 。
「呀!」他轻声叫出来,身边的同伴皆侧日 。
他……不是那位将军吗?-…
可是他明明一早走了,怎么又回来打这仗?……
违士兵心里其实还没十足确定,那经过的「雷火兵」就是他所记起的人, 於是也就没有跟同伴谈论 。何况手里的大袋干组半点不轻,还是赶快去岸边把它卸下吧……
一到了开薬治疗的营账前,大群伤兵就一哄而上,争先恐后要取薬或包紮 。那「雷火兵」趁着这混乱,只是伸出左手取了放在管地前的水和干粮, 也就走到密密麻麻地躺着休息的伤兵之间,盘膝坐在地上 。
他拨开蒙着下半脸的布条,露出満是髭胡的嘴巴,慢慢地吃喝超来 。那些放了很久的干饼硬得像石头,其他士兵都要吮着好一会,用唾液把饼弄软才咬得进去,「雷火兵」却用他极有力的下额与坚实的牙齿, 一口口把饼嚼碎吞下 。
他的双眼很平静,没有因这难吃的干粮显露半点不快 。
只要它给我足够挥刀的气力就够了 。
他吃光了饼后喝了几口水,然后就静静地盘坐着 。他没有看身边任何一个人,也没有跟谁交谈。四周的伤兵最初也觉得这家伙很古怪,但他像尊石佛般在营地上坐得久了,人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。
他偶尔会看看那片即将完全黑暗的天空 。
跟身边所有士兵不一様,他在热切期待明日战火的来临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