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 王道心 第二章 焰攻
迎着远方水平线泛起的稀微晨光,伍文定站立於战船船首,垂头看着破开的浪涛沉思。
他下巴的胡须好一大把都变成卷曲焦黄,乃因昨日战斗中被火焰烧灼过。他昨晚睡得很少,天还没亮就起来,急着去了岸边检查战备的进度,直至看见工匠利士兵已经彻夜将战略所需的武器都整备完毕后,方才放下心头大石。此际伍文定一脸倦容,除了睡眠不足以外,还有连续两天大战累积的疲劳,身体每个关节都像被锁紧了一样,肌肉的酸楚阵阵袭来。
然而伍文定半点想睡的意欲都没有,处在一种既无比疲劳却又极度警醒的微妙状态。这状态他并不陌生——每一次打仗他都总要经历。
他尽力把站姿挺直,不让身后士兵看见他的疲倦。经过了昨天那场凶险中逆转的湖上大战,又要激励义军众将士马上再一次战斗,并不是轻易的事——他们好不容易才团团在败亡边缘生还,却又要把性命拿出来再赌,就算挟着大胜的士气,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。何况这支义军毕竟并非正规,大半都只是寻常的百姓乡民。
幸而军队里有一个人。王守仁。
「明天,我们就能够把一切结束!」昨日王都堂亲身向众将士训示鼓励,他那股巨大的感染力,阅历甚丰的伍文定亦平生未见。「真正的胜利就在面前了!只差我们最后这口气,把手举起,将它摘下来!」
虽是有点大逆不道,但伍文定有时心里不禁想:王大人假如出生在更纷乱的世代,假如少读几部圣贤书,也许就是像太祖皇帝那种开国称王的盖世英雄……
他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。「如果王都堂是那种人物的话,我反而不会这么佩服他呢……」伍文定心里跟自己说。
伍文定回过头来,看看战船甲板上的众多士兵。各样军械器物都已经准备妥当,战士们已没甚么可做,一个个在甲板上休息等待号令,有的也像伍文定一样站在船边,默默观看着黎明时分的鄱阳湖风景。义军中不少民兵在打这仗之前从来都没有坐过船,最初很容易晕眩呕吐,但经过行军和水战后已然克服。
他们从前大概都没有想像过,自己的人生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.. 离开家园这么远。看见这么多陌生的风景。与这么多互不相识的人互相交托性命。杀人。看着人被杀。目睹传奇般的人物。承受强烈的恐惧,悲伤与生存感。这场战争,是他们人生里最不平凡的经历。而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?没有人能说。只知道他们都是被风暴推进这场斗争之中,从来不是自己的选择。
这股勇气,是一种不会记载在史书里的伟大。士兵们虽然懒洋洋无所动作,但伍文定只看一眼,甚至一嗅到他们之间的气氛,就确定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。他心里不禁再次对王守仁的统率力拜服。
他们接触到伍文定的目光,立时露出崇敬的表情,站直了点头行礼。在众兵眼中,昨日站立於船阵之首,火燎其须仍不动如山的伍文定,俨如活生生的一尊战神。
伍文定再次看向前方。在这主战船前头的水面,还有看不清数量的小船在破浪航行,维持着整齐的阵势。这些轻快小船,才是今天这最后一战的主力。
伍文定知道昨晚还有两个人比他睡得更少,一个当然就是王大人。据侍从兵说,王大人在营账内几乎整夜都没有合过眼,点着灯不断来回踱步思考,检査战策还有没有漏洞,或是有何可以尽善的地方。
昨天决战后义军已经掌握大半胜局,但是王守仁妞道,这种时刻才最危险,越是成竹在胸,就越容易给对方翻身的机会。因此他坚持义军要顶着疲倦,一鼓作气赶在今早进击,正是不让宁王叛军有喘息重整及招集失散军力的时间,以免错过一举把这场战争结束的黄金时机。
——朱宸濠一天在那里,仍然是对天下的巨大威胁。
昨天鄱阳湖大战,胜负逆转其实只在一线,众多义军民兵的性命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。王守仁绝不希望看见他们再多牺牲,因此要尽力以最稳实、最有把握的策略进攻,必要一击破贼,而又将己方伤亡减至最少。
——这种把士卒视同子弟的胸怀,正是王守仁治军的秘诀。
另一个也睡得甚少的人,则是荆裂。伍文定实在想不透,这个奇男子的身体到底是用甚么构造出来,他在鄱阳湖中冲锋陷阵,以个人武力一次接一次奇袭成功,血战半天,取下无数功勋后,没有怎么休息过,又带着一小队漳州海沧战兵,前往跟踪侦察宁王叛军在樵舍重新集结的情况,那铁人似的无穷体力,令伍文定为之惊叹。
正是靠着荆裂带回来的确实情报,王守仁才得以决定今日的战术;义军用了一整夜时间作出整备时,荆裂却仍然在岸边监督指挥。
——这几个武人,可真是好用……王都堂得他们扶助,实在是顺应天意。从保术王守仁脱离追杀;在敌境内干扰牵制,推冲宁王府出兵之日;潜入南昌里应外合,一夜攻克敌城;直到鄱阳湖之战的各种奇袭,「破门六剑」在这整场战争的每一阶段,都有左右成败的地位,即使形容他们所立的是「不世之功」,亦绝无夸张。
——而这么一群冒着性命危险为苍生而战的奇人,却偏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……
伍文定想及此不免失笑。这次若成功平乱,朝廷自必赏功,但是否就足以解除「破门六剑」的罪名?伍文定也不敢肯定。而他更担心的是,王守仁其时如果为「破门六剑」据理力争,会招来朝中奸佞借机攻击,甚至倒过来追究他窝藏钦犯之罪……
——不,我要保护王都堂!到时就由我替代他,为「破门六剑」求情吧!最多不过丢了我这官位而已,应该还不至於要砍头吧?怕只怕我官位低微,根本做不到这事……
对於仕途,伍文定看得不是太重。今天要是战胜,他得到的最大奖赏,将是把名字记载在史册上——且是与王守仁这种伟大人物并列的功臣。
——人生至此,再无所求。
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。眼前先要将这仗打赢。
伍文定再次眺视前方的湖水与船舶,等待着那即将响彻天空的号音。航行在战阵最前头的先锋快船,只要一看见敌阵所在,水手就会吹起号角。
为了将损失减到最少,王守仁今日依旧全军出击,发挥目前压倒敌方的数量优势。除了这支从正西方向樵舍进发的中军之外,另一义军猛将赣州知府刑珣统率着左军,袁州知府徐涟及临江知府戴德孺领导右军,还有赣州衙都指挥使余恩带着的多支游击军,全都在天色未明时已出发,预先在敌阵的周边布下围剿之势。
在其中一支游击军里,燕横乘坐着一条细小但航速甚快又甚灵活的鹰船。同船还有十二个水手和民兵,他们对於有这个「神剑手」同在,显得格外安心。
与昨天的决战不一样,这些游击快船今天并非最前线攻击的主角,反而会留在较后,等待敌方崩溃散逃时展开追捕,其中尤以宁王朱宸濠及其亲信等为首要目标,绝不容许他们趁混乱逃出鄱阳湖。
由於这等叛军首恶很有可能带着高手护衢,为了顺利擒捕,王守仁请托「破门六剑」加入其中,而不再用他们在前线打硬仗。
「这次就请几位侠士为我收网。」王守仁昨夜说:「擒下宁王,比甚么都重要。否则日后有可能死灰复燃。」
为了在追捕时能广撒罗网,「破门六剑」四人都分开来,各自搭乘着不同队伍的快船。燕横在众战士之间盘膝而坐,轻轻闭目,身体腮着波浪起伏摇荡,动中有无比的沉静。
可是燕横内心就如湖中波浪般激荡不息,只因他仍然没有从昨天与叶辰渊的决战里平复过来。
由昨夜至今,燕横不管是清醒还是入睡,都有一个巨大的黒影在他脑海里飞行,一遍又一遍地重演那招「冥鸢一击」。
燕横在昨天战事结束之后,才有空去回忆那场剑斗的一切经过,并且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刻其实处在多凶险的境地。
——叶辰渊那一剑上蕴藏的「太极」化劲技巧,也许比当年他破解师父「穹苍破」的双剑卸劲,还要更精微高妙一筹!
燕横回想,要是自己没有及时发出「抖鳞」,又或者「抖鳞」的旋劲小了半分,被破势并刺穿心胸的人就不是叶辰渊,而是他自己。
而结果却是燕横赢了。这胜利,绝没有因为叶辰渊失去一臂,或是比当年老了几岁而变得轻松容易了。
那「冥鸢一击」除了微妙的「太极剑」技巧之外,也结合了燕横以前见过的「武当飞龙剑」,甚至青城派「穹苍破」的剑势。燕横既知侯英志那些年都在武当山,对於叶辰渊懂得「雌雄龙虎剑法」自也不感意外。他只是没想到原来青城剑术也可以有这样的变化,这「冥鸢一击」又开拓了燕横在剑道上的新思路。
燕横在船上打坐,不断回忆思考着昨日那场剑斗,身体所发出的气息,令身旁众士兵都略感呼息急促。他在决斗里首次实战接连发挥「龙相」和「虎相」,气魄又进一层,而且在这战场上不必收敛,肆意释放之下,令身迸的人都受影响。
——就像何自圣在最后一战里一样。
他无法不把昨日之战,与师父和叶辰渊的决斗比较起来。那时的叶辰渊能够使出像「冥鸢一击」这样的绝招吗?不能。而如果当时的何自圣面对「冥鸢一击」,能够破解吗?能够。破解的历程会像我这样惊险吗?……
……不知道。
而这「不知道」,就已经给了燕横一个不敢相信但又无法否定的结论:
——我已经开始追近师父的身影了。
何况现在燕横还未把这场对决所得到的经验和发现,加以吸纳提炼;只要再给他一段时日潜修,剑法肯定又会再迈进一程。
「我已经……可以了。」
「你说甚么?」
身边一个民兵听了燕横说话,不禁开口询问。
燕横睁开眼来,认出问他的人,正是之前并肩作战过的沈小五。团才出发时天色太黒,加上满脑心事,他并没有留意到。
他笑了笑,回答沈小五:「我是说.. 打完这场仗之后,我可以回家了。」
回家。青城山。
复兴青城剑派。燕横如今已经达成条件。
余下唯一一个障碍,就是「破门六剑」所戴的罪名。只要这次随王守仁平叛建功,那亦有望清洗,到时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建青城派门墙了。
沈小五听了这话未有点头同意,反而是呆着默想。燕横打量着他,看见他带在腰间的一柄宽刃短砍刀。果然沈小五按照着燕横的建议把兵刃换了——实际上这已是他在战争里换过的第三柄兵器,是从某个战死的宁王府武者兵手上取来的,既轻巧又紮实,铸材甚佳,令沈小五爱不释手。
「你不想回家吗?」燕横问。
「我不知道……」沈小五摸摸那个刀柄,皱着浓眉。「看见了、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,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回家。」
燕横很明白沈小五的感受。当然,他自己所经历过的,更在沈小五十倍以上。
「还记得我们上次的约定吗?」燕横问。
沈小五的眼睛亮了。他当然记得。他只是以为燕横已经不记得,毕竟他只是个小卒。
「你说,如果我能够活下来,就可以找你。」沈小五吞吞喉结说:「你会教我。」
「这约定仍然有效啊。」燕横微笑说。「今天也活下来吧。之后你可以来找我。我带你回我的老家。」
在另一条游击船上的童静,不约而同也在想着一样的事情。虽然未至於能够遥距感受到燕横的心灵,但她想了一夜也隐隐雉道,燕横击败叶辰渊以后,已经开始准备回青城山了。
毕竟今天她已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。
心爱的男人,凭着意志将要完成梦想,令她引以为豪。只因这奋斗的过程里也有她的份。一想到这里,童静不禁笑了。
同船的士兵本来都很紧张,看见童静的模样不禁都被她吸引——他们从来没有见过,有人会带着这么甜蜜的表情上战场。
童静看着渐亮的天空与湖水,心里回想当初认识的那个青涩的少年剑士,与今日已然完全是两个人。
但也是初衷未改的同一个人。
——从前,因为有青城派而有燕横·,将来,是因为有燕横而有青城派!
她想着时,却听见西面远方传来隐约的号角声。
战斗,要开始了。
这个清晨,几乎一夜未睡的朱宸濠,天未全亮就召集群臣於帅船上,然后不顾李士实与刘养正的反对,将昨天大战中未尽全力、望势而逃的潘鹏、杨璋等十几个将领官僚全数抓起来问罪,准备公开处斩以整军纪。
——-边许下重赏,另一边以严厉军法促众人死战,如此恩威并施,今天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!
朱宸濠如此想,故而一意孤行。但李士实和刘养正却不这么认为。如今宁王军有半数将士都只是在月余之前被强迫依附,在势弱之时仍如此逼迫,他们即使不叛变,也会很容易就向敌人投降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