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5章(1 / 2)

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261 字 2个月前

卷二十一 血与铁(完)

象曰:天下有风,姤。

——《象传下·姤》

第一章 生死

荆裂这个人,本来不曾存在世上。

——假如那一天黄昏,「滚雷虎」荆照没有要找女人的念头。

在那片向着夕阳的石滩上,被渐渐高张的浪涛声包围着,荆照浑身赤裸坐着一块大石,仰起头闭目朝天,露出一副满足又疲惫的表情。

他慢慢才把裤穿过粗壮的双腿,拉起来绑好腰绳。原本激烈的呼吸,此刻还没有完全平复,荆照结实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继续急促起伏着,右胸口上那个虎头刺青,乍看彷佛像活过来,正在低声咆哮。

在他旁边另一块平坦如床的巨石,一个渔家女俯伏在摊开的布袍上,壮健而曲线姣好的胴体,完全坦露於黄金夕照下,那背项与股臀上,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闪耀。她双腿垂在大石边,因为经过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颤抖。乱发被汗水湿透,把她的脸掩盖了大半,只露出贪婪地吞吐着短促气息的嘴唇。

荆照没有看她一眼。这种时刻他只想喝酒。调整好呼吸后,他找来放在一边的行囊,从里面拿出酒瓶,顺道掏出一串铜钱,数出二十文叠放在石上。

辛辣的酒流进咽喉,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。这土酒还真不错呢,荆照心里想。

他自少年时就爱酒,也爱女人。但他深知若要武艺精进,这两种东西都得适可而止。可是现在既不在泉州老家,他心想还是可以放纵一点吧?於是又再灌下一口。

渔家女爬起来,将那件属於荆照的旧布袍披上,拨开乱发。那张脸其实并不漂亮,由於长期在烈日与海风中干活,皮肤又粗又黑,眼角的皱纹也早早出现。但亦因为平日生活吃苦,她的身段锻炼得很结实,而且线条弯曲起伏,这种年轻又健康的肉体,散发着一股原始的吸引力。

她上前抓起石上铜钱,仔细点算了两次,才去找回脱掉的衣服,将钱小心地放进绣花布囊。

荆照这时已经喝掉半瓶酒,心想不该继续,也就把瓶口塞上,抹了抹嘴巴。

渔家女凝视着荆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,那一块块贲起的肌肉,令她回想刚才的时光。她自小就在海边讨生活,早见惯健壮的男人身躯。但是眼前这一副,跟平日那些打鱼撑船的男儿相比很不一样,这肌理的分布和比例,还有其中蕴藏的柔韧弹力,并非生自一般的劳动操作,而是为了某种特别目的而磨练出来……

「你来烈屿干什么?」渔家女忍不住问。「别说是来玩啊。这地方,什么都没有。」

荆照没有回答,只是盯着她的眼睛。从他这危险的眼神,渔家女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。她耸耸肩,低头继续穿衣服,尽量显得自然。荆照那有如虎视的目光,良久才离开了她。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时,那个瓷瓶碰着内里一柄沉重的金属物。渔家女虽心知有异,但装作没有听见。

她永远不会知道,这个奇特又有点可怕的恩客,在海峡对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,以三十出头之龄,就当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门。

荆照此来当然不是为了游玩——虽然他确是这么跟师弟和门人说。

他来是寻找一个人,并且要将其生命了结。

那个人算起来是荆照的远房族叔,很多年前在村里奸嫂杀兄后逃亡。此事一直都是荆氏家族中一个无人愿提的耻辱。因此当五天前荆照听人说,看见这个仇人隐居在烈屿一条小渔村,他想也不想就带着刀乘船过来。

他找到那条村,也找到告密者说的那个人。可是这人并非荆照要找的仇家,而是个广东人,只是样貌年纪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。

错失了复仇希望的空虚感,加上积累数天却无从发泄的杀意,促使荆照渴望找女人,最终把他带来这片一无所有的西岸石滩。

穿好衣衫的渔家女,将那布袍还给荆照。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说:「我们快回去吧。天色不早,也开始汐涨了——」

仍然拿着布袍的荆照,挥挥手打断她。并用手指按唇,示意她不要作声。

荆照在浪涛声中全神倾听了一会,然后迈开步伐,朝着石滩内陆走去。他的脚步很慢,好像要细心在空气里捕捉某种微细的东西。

渔家女好奇地跟着,心里充满疑问,却又不敢开口。走了数十步后,连她也开始听见涛音之间那微弱的异声了。

这时荆照早就展开快步,在岩石间跳跃奔跑。他已经确定自己听见了什么。

当渔家女赶上时,看见荆照站在一个细小而隐蔽的石洞跟前,手里抱着一个用布衣包裹着的婴孩。她讶异地趋前细看。是个初生婴儿,黏着幼细胎毛的脸皱成一团,眼目还没完全睁得开,正在放声大哭。

渔家女心中一阵酸楚。她实在无法想像,是什么人会把一个离开母体还不够半天的孩子,如此遗弃在无人石滩上。

「是男的。」荆照说,用指头轻轻抚摸婴孩那张皱得像老人的脸。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——儿子荆越今年已经八岁。

一股奇妙的感觉,如潮涌上荆照心头。

——我是来烈屿杀人的。结果却捡到一条生命。

「幸好你听见他哭……」渔家女说着,眼眶的泪水滚了下来:「再晚一个时辰左右,他就会淹死。」

荆照听了点点头,又再仔细看着嚎哭的婴孩。他马上决定了,要把这个孩子带回泉州。

他温柔地安抚着婴孩,直至他哭累了睡着。荆照抱着他沿石滩而行,眼睛眺视着已经越来越黑暗的汹涌大海。他的血脉同样在激荡。

人生的希望与梦想,从来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终结;甚至像这个孩子,几乎连起步的机会也没有。

——可是这孩子没有死去。而且捡到他的,不是寻常渔人或船夫。

——是我这个远来的武人。

荆照并不相信命运。正如此刻,他还是可以选择把婴孩抛进大海里,或者扔给后面那个女人再一走了之……一切都只是他的决定。

他再次凝视婴孩的脸。荆照不知道,未来将有什么等待着这个孩子;也不知道这小小的身体里有没有蕴藏学武天分。还有许多、许多今日不可知的事。

没有一件事情是写定的。

所谓「命运」,不过是在变成事实之后,我们回头看见的一种东西。荆照如此相信。

他现在就要去书写这弃婴的命运。

——把孩子带回南海虎尊派。

荆照和渔家女沿着石滩,往南渐行渐远。他们不知道,同时在这片滩头的北端,有一个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终结。

——这女人就在一个多时辰之前,偷偷独自诞下那个日后名叫荆烈的孩子。而此际她将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里。

女人是个渔家妇,气力本来不小,可是此刻她完全无法抵抗已陷入疯狂的丈夫。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,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继续掐着她颈项,将她的头压进海里。

男人维持着这动作,暴突的眼睛瞪着水里妻子痛苦的脸,他口中不断喃喃在念:

「孽种……孽种……藏在哪里?……藏在哪里?……」

最后,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没有冒出气泡。她双手垂下来沉入水中。胸膛停止了起伏。

当察觉到妻子已经断气后,男人才从狂暴的梦中清醒过来。取代暴怒的是痛悔与恐惧。他本来只是要逼问出,那个并非他骨肉的婴孩何在。

——刚才那个不是我……不是我……

男人把妻子从水中抱起来,抚摸着她开始变冷的脸庞。

不一会,男人将妻子放回水里,并往深处推去。他自己也随着前行,面对夕阳一步步走进海浪之间。直至自己与妻子都被浪潮吞噬。

◇◇◇◇

三十一年之后,在壮丽雄伟的南京「五军都督府」里,於这个国度的最高权力者眼前,荆裂将要气绝。

自出生起,荆裂所遭遇的一切机缘与运气,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,最终却只是把他带到这么毫无意义的结局。

——而他还来不及知道,自己本来将能够与梦想中的宿敌姚莲舟,在紫禁皇城决一雌雄,尽酬平生壮志。

当燕横流着泪从后抱住身中三箭的荆裂时,另一排锦衣卫已然换上前来,手里提着更多早就上弦待发的手弩,瞄向荆裂与燕横二人。

就在他们射击之前,一条身影飞快掠过众多弩箭的前方。那十名锦衣卫吓得纷纷松开扳机上的指头,迅速向天举起手弩,以免误伤这个人。

因为他们都看见这个身影属於谁。

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锦衣卫再发射第二排弩箭,但他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吐出,那身影已然跃到他跟前。

正德皇帝朱厚照发出愤怒的呼叫,乘着跃势拉弓,打出当年短暂跟武当副掌门师星昊学习过的「武当长拳」招式。那只平日只要轻轻一挥就可决断万人生死的手,此刻捏成坚牢的拳头,猛然击在江彬脸颊上!

殿里所有侍卫、太监、宠姬与伶人乐师,全部都惊愕无比。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一幕。皇帝陛下虽然活跃好武又行事率性,但从来没有亲手责打过任何臣下。

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边将中有数的猛士,站在朱厚照跟前,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对猿猴。可是皇帝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发,又贯注着武当派的发劲之法,江彬竟被打得整个人转了半圈,足下跄踉,好不容易才站稳。

皇帝并未理会惊讶的江彬,转身走到荆裂和燕横跟前。他看见荆裂中箭处冒出的鲜血,瞪得眼角像要裂开来,伸手按住荆裂腹侧的伤口。热血瞬间将他的手掌与衣袖染红。

「不许死!」朱厚照高呼:「朕不许你死!」

荆裂闭着眼,没有任何反应。

「都过来!你们都来帮忙止血!」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荆裂腹上,回头大叫:「把太医叫来!快!」

马上有好几名太监奔出去呼召御医。众多宠姬一起跑过来,当中以马荻最为果断,率先把身上的翠绿绣裙撕下一大片,压到荆裂的心胸伤处。

其他美人也都学她,一一将华丽衣服的长袖或裙摆撕下。一片片鲜艳的绸缎都塞到荆裂胸口、腰腹和大腿的箭伤处,全都迅速变成深红色。

燕横此时恢复冷静。他的手指颤抖着,伸向荆大哥鼻前。

他闭着眼睛,以平生苦练的内息法调整缓和呼吸,以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头的皮肤。

朱厚照极度紧张,牢牢盯着燕横的脸孔。

燕横感受到,手指间有微弱的气息在来回流动。他猛地张开眼睛。

从燕横这个表情,朱厚照知道是什么事。

荆裂仍然有气。

然而那气息极其细弱。燕横紧皱眉头,继续全心感应检查着荆裂的呼吸。

每一次有空气流过手指,都令燕横心头稍稍宽慰;但每当气息停顿,又教他担心还有没有下一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