荆大哥的命,此刻犹如悬挂在一根幼丝上。
「你们都小心!不要碰到箭杆!」马荻提示各姐妹,在帮助荆裂止血时别动到插在他皮肉里的箭,以免把创口扩大。马荻本是武家女眷,对这救伤之事的认识,自然比其他美女较多。
她们一只只窍细玉掌,拿着每片最华贵的丝绸,塞在荆裂的伤口上,勉力阻止鲜血流失。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则站在外围,撕下更多丝绸递进去。
朱厚照站在这群宠爱的女人之间,并没有看她们半眼,只是关切地看着荆裂的脸。
燕横的心此刻静了下来,看见当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。燕横此际虽然手无寸铁,但以他身为当世剑豪的武力,手指亦无异凶器,要杀朱厚照只是眨眼间的事。
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处在多么危险的位置,他顾不得脸颊被打肿,带着持弩的锦衣卫赶上前。几柄手弩以不会误伤皇帝的方位,近距离瞄准燕横的头及胸口,各卫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机。
燕横彷佛对这些瞄准自己的锐弩视而不见,只是继续维持着探索荆裂呼吸的姿势,眼睛则丝毫不离朱厚照。
——荆大哥一断气,他就得死。
燕横这股猛兽般的杀气,殿内任谁也感受得到。江彬和众锦衣卫都浑身冷汗。然而他们不敢试图先发制人。刚才他们已经亲眼目睹过荆裂把大半弩箭挡格开去的超人神技;这个与荆裂同行的武者年纪虽轻,亦难保没有相近的本领,江彬他们没有十足把握,率先发箭能保陛下毫发无伤。
「五军都督府」里此刻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奇异的局面。维系着所有人安危的,唯有荆裂鼻间透出那阵阵柔弱的气息。
「不要……不要杀他……」
一把犹似小动物哀号的声音,在众人身后响起。
朱厚照和燕横同时把视线转过去。两人的心跳蓦然加速。
宋梨的泪水把胭脂都融化了。她跪在地上,脸蛋稍稍仰起,手中握着一支刚才被荆裂拨掉的弩箭,将锐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颈侧动脉上。
「别杀小六……陛下,求你……」
马荻此时也回头,看见宋梨这般模样,错愕万分。谁是小六?马荻瞧瞧与宋梨年纪相若的燕横,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来自四川青城剑派,也就大概猜出二人关系,并且明白刚才燕横何以会作出意图侵犯皇帝的暴举。
「妹妹,不要……」马荻向宋梨伸出染满鲜血的手,想要阻止她。然而宋梨根本没有看马荻。她只是瞧着燕横。
燕横与宋梨四目交投,交流着激烈澎湃的情感。
先前重遇那一刻,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。被燕横亲眼看见自己沦落到这样的地方,成为被皇帝占有的女人,宋梨只感觉心里仅存的纯洁也被瞬间粉碎了;从前那个宋梨,终於在那刻彻底死去。
——若是此生不再相见,那个小梨至少还活在小六心里……
然而到了这个关头,宋梨完全没有想自己的事。那些都已不再重要。此刻她只知道:绝不可以让小六因我而死。不可以。
宋梨极是激动,握着箭的小手骨节都用力得发白。箭尖将她柔滑的皮肤轻轻刺破,雪白的颈项冒出血红。
燕横看得出来,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坚决。他过去从没有见过她显露出如此意志。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痛苦,磨炼成今天这样?燕横不忍去想。他感到锥心般的痛楚。
——要不是当初我撇下她……
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。可是十七岁那一天,在「泰安寺」拥抱宋梨的感觉,此刻清晰无比地涌上心头。那娇小柔软的身躯,好像才刚刚离开他臂弯没多久。
——为了走自己的路,我欠了她。
——我一生都欠了她。
他又想到如今重伤倒在他怀里的荆裂。荆大哥是为了保护他而挺身上前的。
——他们俩都不惜一切,要保住我的性命。
眼中看到可怜的宋梨,怀中抱着静止的荆裂,燕横心里的杀气渐渐收敛消退。
江彬和众锦衣卫察觉到燕横的变化。但他们仍未敢松懈半分。
朱厚照亦感受到燕横已经解除对他的杀意。他这时凝视着宋梨。即使已经拥有这个女人许多年,朱厚照却从没有见过宋梨像现在这样美。这个随时自戕的必死神态,散发着一种纯洁无垢的美丽。
可是从她视线的方向,朱厚照很清楚,这样的宋梨永远都不属於他。皇帝心里翻起酸楚与妒恨。
正德皇帝平生从不压抑自己的爱恨慾望。可是此刻连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动。他吞下那股心酸,开口说:「朕答应你。」
江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朱厚照虽非暴君,但也从没有宽厚到这般程度。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来的习性。
——难道说……这家伙开始变了?……
这比刚才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。
宋梨得到皇帝亲口允诺,心头一宽,拿着箭的手臂也就软软垂下来。马荻立时奔上前去检查宋梨的伤口,确定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肤,这才松一口气。
突然大群人穿过殿堂急步而来,正是刚才出去的太监,在他们开路之下,三名随同亲征南下的宫廷御医气呼呼地跑来,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提着药箱器具的助手医士。御医等一看见圣上,慌忙远远停步行礼。
「都过来!」朱厚照猛挥手要他们免礼,焦急得声音都变尖了:「快救他!」
众宠姬这时让开,让御医上前察看荆裂。燕横看看皇帝,又瞧瞧这些御医、助手及他们带来的药物,知道对方确是要救荆大哥性命,才轻轻把荆裂放下,让他躺在地板上,自己向后退开了三步。锦衣卫的弩箭依然紧随瞄准着燕横。
御医全不知晓这个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么人,但见圣上如此紧张,亦知不得怠慢,急忙上前察看,并谨慎地把黏附在伤口上的染血丝绸移去。
检查了一轮后,御医向身后的医士下了指令。数名助理医士连忙打开药箱,取出大卷的白绸来清理血污;另外的助医早就拿出金创药散,用老酒调成止血药递给老师。两名御医熟练而小心翼翼地围着箭杆将药涂上,同时仔细检看三处箭创的状况。另一名御医则伸手轻轻搭着荆裂颈项,监探其气息脉搏。
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着众医师救治。此刻就连皇帝也忍耐着不敢声张,怕会影响治疗。
其中一名老御医在为荆裂胸口涂药时,突然停了手。他凑近再细看几眼,然后呼召两个后辈来看。三人都露出讶异的神情,并且交头接耳在说话。
「什么事?」朱厚照忍不住开口。
那老御医慌忙上前,一边接过助理递来的绸布抹净双手,一边低头说:「禀告陛下,这异状……臣下前所未见,也从未在医书上读过……」
「直接说!」朱厚照不耐烦地催促。
「是……这位……这伤者身上中了三箭,其中一箭就在心胸,按照常理本该早已穿心气绝……」老御医惶恐地回答:「可是臣下刚才查看,发现伤者胸膛中箭处,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缩得如铁石般坚硬;而那箭矢仅仅入肉一寸,似乎险险未伤及心脏——若非心脉完好,伤者此刻决不可能仍有气息。」
燕横、皇帝和江彬等听了俱是大奇。那些拿着手弩的锦衣卫,亦惊讶地瞪着荆裂。
「臣下刚才与两位同僚谈论过,看法也都一致。」老御医继续说:「臣等猜测,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,这位……武士的躯体自然生起回应,胸口的筋肌迅疾无比地收缩起来,将入肉的箭紧紧挟着,阻止了箭头钻进去!」
老御医自己说出口时也觉得很荒谬,只因这完全违反了他数十年来对人体能耐的认识——肉体又怎可能以这般方式,停住机括发射的强劲弩箭?可是摆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实,而这是他与两位同僚能够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释。
三名太医的猜测确是事实:当弩箭射入胸口的刹那,荆裂以「借相」拟想中箭之处化为岩石,胸肌像变成一只铁手,硬生生将这箭「擒」住了,没让它深入伤及最脆弱的心脏。
然而如此惊人的防卫反应,毕竟也有它的极限,就是只能集中一点收缩。因此荆裂无法再抵抗接连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,两箭都入体甚深。
——而这也可说是荆裂天大的运气:命中他这三箭,次序若是稍有改变,荆裂的防卫反应就会变成抵御较次要的其他两箭,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击毙。而这三箭的先后时差,其实只在弹指之间。
朱厚照听闻荆裂竟具有如此奇能,只觉痛惜,更决心不可让荆裂就此死去。
「他能活吗?」皇帝抓着老御医的衣袖问,关切之情溢於言表。老御医却对此并不见怪,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径荒唐,喜好结交奇士——好像此刻也在殿里的江彬,今天封侯拜帅,兼领锦衣卫指挥,位高权重,当初还不只是个小小边将?躺在地上这个伤者从衣饰看来虽然只是草莽之士,但老御医知道圣上对他极是重视,回答也就加倍谨慎。
「禀陛下,这位武士虽然抵过心胸一击,但另外两箭创伤甚重。大腿那一箭,看流血的份量似没有撕破大脉;至於腹处的伤口,目前从外面看仍无法断定,内里脏腑出血是多是寡。能否活命,此刻臣下还不敢说……」
「尽力救!救得过来,朕给你们所有人重赏!」朱厚照拍了拍老御医的肩头,催促他回去继续医治荆裂。
江彬从旁把皇帝的一切举止表情都看在眼里。即使成为皇帝义子,在「豹房」时常同居共眠,江彬这些年也从没受过朱厚照如此真诚的关怀。
——彷佛他跟这姓荆的是平坐的朋友。
——而我却永远只是个下臣……
一股浓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。
燕横看着这队宫廷御医七手八脚围着荆裂治理,自己却半分帮不上忙,心里充满了无力感。现在他稍稍放松下来,只觉手腿发软,强烈的懊悔随之袭上心头:荆裂受此大劫,只因他一时失控。
——这些年的修行,都是白练。
燕横恨不得浴血躺在殿里的人换成自己。
他这时才有心情去看宋梨。马荻正跪在地上,紧紧拥抱着抽泣的宋梨,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肩颈之间,不断轻抚她起伏的背项。
其实宋梨此际是多么渴望再看燕横。可是她不敢。久在「豹房」生活,宋梨当然了解皇帝的性情。她没敢再与燕小六有任何眼神交流,害怕惹得皇帝嫉妒,随时收回刚才的金口承诺。
——必定要让小六安全离开这宫殿……
御医那贵重的金创散似乎见效了,箭伤流血不再如先前严重。众助理医士这次从药箱拿出一瓶猪油,用来混合金创散,调出更浓的止血胶膏,以木匙厚厚涂到创口上。三名御医则正在商量,到底应如何将荆裂身上的箭拔除,才会不危及性命。
「陛下……」江彬此时向皇帝进言:「依臣下看,他的伤势已稳下来……众位太医要救他,相信还得花一番工夫,陛下不如先回寝室更衣休息。臣下留一队近卫在此监察,若有进展,定必火速向陛下禀告。」
经过这一番情绪起落,朱厚照确实感到极疲倦。他回头盯着江彬,怒意还未全消,但回心再一想,刚才燕横确实有意对自己不轨,江彬下令锦衣卫发箭亦只是急於护驾,并非失职。於是他点了点头。江彬看见皇帝软化了,心里大大吁了口气。
「可是此人……」江彬看着燕横又说:「总不可以容让他在此重地自出自进。臣下以为,应先将他收押天牢。」
一听江彬此话,宋梨立时抬头。她急忙拉着马荻站起来,朝皇帝露出哀求的神情。
朱厚照挥一挥手,阻止宋梨说话。从前他甚是喜爱宋梨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态,但此刻见了只感厌烦。
「朕答应了,就不会反悔。」皇帝说着,冷冷打量了燕横几眼,然后向江彬吩咐:「只收着他,不可伤他分毫。确保他吃好穿暖。」
他看了燕横一眼,又再瞧瞧宋梨,也就带着近卫和太监离开。皇帝走着时,心里却始终无法挥开刚才宋梨以死相求那一幕。
朱厚照不禁想:世上会有人如此为朕而死吗?不是惧於朕的权力,不是害怕承受后果,而是真心爱护朕而付出性命……有谁吗?
双手凝着荆裂的血,大明皇帝在群臣簇拥下步过「都督府」大厅,心中却只感到无比孤寂。